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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震:人见人爱苏东坡
苏东坡是最为大众知晓和喜爱的大文豪,是什么造就了他无可企及的魅力呢?听听康震老师说道他的可爱之处吧~
第一、文学艺术领域中的全才与天才。何以见得?
在诗歌领域,苏轼与弟子黄庭坚并称 “苏黄”,被公认为宋代诗歌最高成就的代表;在词的领域,与南宋辛弃疾并称“苏辛”,被公认为豪放词派的开创者与代表作家;在散文的领域,与自己的老师欧阳修并称“欧苏”,是宋代散文创作最高成就的代表,人们评价他们的散文风格是:“欧文如潮,苏文如海”;在书法的领域,他与黄庭坚、米芾、蔡襄并称“苏黄米蔡”,名列北宋四大书法家之首;在绘画领域,他是宋代“湖州竹派”的代表人物,擅长画枯木、怪石、墨竹;在学术思想领域,他是宋代三大学派关学、洛学、蜀学中蜀学的代表人物;此外,苏轼在史学领域也颇有创见。一个人一生如果有这其中一项成就,也足以骄傲了,苏轼却在这许多领域同时取得卓越的成就,他不仅有才华,是个人才,还是个天才,更是个全面的天才,这怎么能不令人尊敬,怎么能够不人见人爱?
天才加全才,这就是苏轼人见人爱的基础。苏轼的这个特点,在八大家当中具有唯一性,在古代众多的文学艺术家当中,也极为罕见。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苏辙、苏洵、曾巩、王安石这七个人,在文学以外都有所长,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像苏轼那样全面占有文学艺术的几乎各个领域,并作出了巨大的贡献。据不完全统计,苏轼为我们留下二千七百多首诗,三百多首词,四千八百多篇文章,数量、质量均居北宋著名作家之首。他去世的时候才六十六岁,如果从二十岁算起,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创作如此之多的作品、精品,真是一个奇迹。
正因为如此,他的朋友与弟子们对他给予了极高的评价。
宋代著名诗人、文学评论家吕本中认为苏轼:“自古以来,语文章之妙,广备众体,出奇无穷者,唯东坡一人。”(《童蒙诗训》)苏轼的弟子,大诗人、大书法家黄庭坚对苏轼的书法艺术给予极高的评价:“翰林苏子瞻,书法娟秀……于今为天下第一。”(《跋自所书与宗室景道》)“挟以文章妙天下,忠义贯日月之气,本朝善书,自当推为第一”(《跋东坡墨迹》)。
正因为如此,宋神宗虽然不满苏轼的反对变法,将他贬往黄州,但还是深深折服于苏轼的文学艺术才华。神宗在宫里吃饭的时候,如果停下筷子开始看书,宫人都知道,这一定是在看苏轼的诗文,神宗看着看着会突然感叹:“奇才,奇才!”一次,神宗与身边大臣议论古今人物,问苏轼与哪一位古人比较相似。大臣回答说,与李白比较相似。神宗想了想,说:不对。李白有苏轼的才气,却没有苏轼的学问。我们姑且不评价李白与苏轼孰高孰低,一个文人能够得到皇帝这样的肯定,而且是在他被贬黄州之际得到这样的肯定,这充分说明苏轼在北宋文坛的崇高地位。
苏轼的文学艺术才华,在当时的外国也有很大的影响力。苏轼的好朋友张舜民奉旨出使辽国,在辽国的馆驿中,看到墙壁上刻有苏轼的诗作《老人行》。来到书店里,也看到有苏轼的诗集在售卖。张舜民非常感慨,题诗云:“谁题佳句到幽都,逢著胡儿向大苏。”(《渑水燕谈录》)没想到在国外也能看到苏轼的诗句,看来连外国人也喜欢苏轼啊!后来苏辙奉旨出使辽国,辽国大臣们也纷纷打听苏轼的情况。苏辙很有感触,写诗给苏轼说:“谁将家集过幽都,逢见胡人问大苏。莫把声名动蛮貊,恐妨谈笑卧江湖。”(《坚瓠集》)来到辽国,人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,你的大名在外,将来想要隐退江湖恐怕就难了。
苏轼的第二个可爱之处,在于他是士林的领袖,也就是知识分子的领袖。领袖有两种,一种是刚性的,一种是柔性的。国家元首、军队总司令,这是刚性领袖。精神领袖、士林领袖,这是柔性领袖。一位士林领袖,应该有巨大的声望,超强的人气,强烈的凝聚力。
苏轼在政治上影响力大。他曾在中央与地方长期担任行政首长,中央如吏部郎中、起居舍人、中书舍人、翰林学士、吏部尚书、兵部尚书、礼部尚书,地方如密州知州、徐州知州、湖州知州、登州知州、杭州知州、颍州知州、扬州知州、定州知州。在北宋朝的党派斗争中,他又是“蜀党”的领袖。综合这两方面来看,他算是一个政治领袖。但这不是苏轼领袖的主要内涵,在北宋,苏轼主要是一位杰出的士林领袖,是知识分子的精神领袖。
他门下有苏门四学士、苏门六君子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记载:“孔子以《诗》、《书》、礼、乐教,弟子盖三千焉,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。”也就是说孔子门下有三千弟子,最杰出的有七十二位。苏轼教授、教导过的弟子肯定很多,但是真正为大家公认的最有水准的还是这四学士与六君子。这个组合,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与苏轼在文学艺术方面声气相投,更重要的是四学士、六君子仰慕苏轼的道德品行、人格修养与立身为政的原则,他们愿意凝聚在苏轼的周围,成为一个君子的组合、道德的组合、文学的组合。六君子当中,黄庭坚、陈师道擅长诗歌,是北宋诗歌巨匠;秦观是一代词宗,并擅长散文;晁补之擅长诗词;张耒擅长诗歌、散文;李廌擅长散文,他们都是北宋著名的文士。北宋的文坛与文人群体,因为有了这个组合而光芒四射。四学士与六君子,也成为后代文人向往的理想化的文人群体。
在这个组合中,苏轼士林领袖的作用是明显的。他对于自己这个领袖的地位,有着高度的自觉。他说:“文章之任,亦在名世之士,相与主盟,则其道不坠。方今太平之盛,文士辈出,要使一时之文,有所宗主。昔欧阳文忠,常以是任付与某,故不敢不勉。异时文章盟主,责在诸君,亦如文忠之付授某也。”(《师友谈记》)意思是说:文章事业,要靠一代代人主盟相传,才不会衰落。当今太平盛世,文人辈出,必须要有所宗主,才能使文章事业兴旺发达。昔日欧阳修将文坛盟主的重任交付给我,我不敢不勉力为之。将来文坛盟主的重任还要拜托更年轻的一代,就好像当初欧阳公托付给我一样。
文坛盟主、士林领袖的职责重大,也很风光,同时也要有盟主的风范,要尽到盟主的责任与义务。
李廌性情豪爽,初到京师游学,总是科场不利,他很着急,于是穿梭于权贵之门,频频投文献诗,时时遭人轻视,惹人白眼。苏轼很欣赏李廌的文章才气,却不赞成他这种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”(见杜甫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的作法,便以长者的口吻劝导他说:你天分很高,定有出头之日,最要紧的是循序渐进,决不可轻浮躁进、做有伤气节的事情。李廌入京以来见过不少巨公大卿,却没有人这样真诚地关心过他,因此心中十分感激,此后便常常以苏轼的劝告引以为戒。但他连年科场不顺,经济上十分窘迫。宋神宗元丰八年,苏轼刚刚结束在黄州的贬谪生活,将赴常州。有位朋友特意给他送来十匹绢、一百两丝作为安家之费。这天正巧李廌前来拜谒,苏轼知道他家境贫寒,家中几位长辈先后病故,均无力安葬,便将朋友的馈赠全部转送给李廌。
神宗元祐四年四月,苏轼出守杭州前夕,朝廷赐给他一匹宝马,苏轼想到李廌经济拮据,便想将这匹宝马转赠给他。转念又想,李廌家贫,说不定哪天就会卖马救急,而此马是朝廷赏赐的御马,必须写张公据给李廌,说明此马的来源才好。于是便亲笔写了一张“马券”,措辞婉转,又不至于伤害到李廌的自尊心:
元祐元年,余初入玉堂,蒙恩赐玉鼻騂。今年出守杭州,复沾此赐。东南例乘肩舆(即轿子),得一马足矣,而李方叔未有马,故以赠之。又恐方叔别获嘉马,不免卖此,故为出公据。四年四月十五日,轼书。(《赠李方叔赐马券》)
这张马券后来在眉州刻石,有拓本流传于世。
有趣的是,苏轼写完这张马券半年之后,黄庭坚又给李廌写了一封信,这封信的作用竟然是为李廌公开叫卖这匹马:
翰林苏子瞻所得天厩马,其所从来甚宠,加以妙墨作券,此马价应十倍。方叔豆羹常不继,将不能有此马,御以富贵之家,辄曰非良马也,故不售。夫天厩虽饶马,其知名绝足亦时有之,岂可求锡马尽良也?或又责方叔受翰林公之惠,当乘之往来田间,安用汲汲索钱?此又不识蛘痛者从旁论砭疽尔。甚穷亦难忍哉!使有义士能捐二十万并券与马取之,不唯解方叔之倒悬,亦足以豪矣。众不可。盖遇人中磊磊者,试以余书示之。元祐四年十月甲寅黄庭坚书赠李方叔。
这其实就是在给李廌卖马打广告,苏轼这个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。具有传奇意味的是,黄庭坚为李廌做的这篇广告,经过九百多年后,在2007年,出现在北京保利国际拍卖公司,这件《书苏东坡马券贴后赠李方叔真迹卷》,引首有张大千作水墨仙并赞辞,还有梁启超、罗振玉、黄宾虹、王国维等名家的题跋及印章,起拍价近千万。其实给这封信定价太委屈它了,900年前那匹马都能卖20万钱,现在九百多年过去了,这么真情、珍贵的信笺,是名副其实的无价之宝,值得流芳百世。它记录的不仅是一匹马的故事,还是一段情意、一段传奇,是苏门中的眷眷深情与友谊。
《书苏东坡马券贴后赠李方叔真迹卷》
拓本
苏轼的第三个可爱之处,在于他是一个世俗方外的老顽童。什么是老顽童?就是永远有一颗赤子之心、赤诚之心。无论这个世界多么艰难,无论周围的环境多么尔虞我诈,总是能够以热爱、喜爱、欢喜的态度来看世界,看他人。总是能够以热情的态度、乐观的态度看待世界。这样一来,这个人的身上就拥有一种特别的气质、特别的趣味,就像辛弃疾说的:“我看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看我应如是。”换言之,我看世界多可爱,料世界看我也应该很可爱吧?这其实就是一种人生态度,世界丑恶还是美好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看世界的态度是美好的。
苏轼自己就说,我“上可以陪玉皇大帝,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”(《说郛》)。我跟谁都能聊到一起,玉皇大帝可以聊,乞丐收容所的穷孩子也能聊。苏辙曾经劝他哥哥跟人交往的时候要慎重,要有选择的交朋友,苏轼回答他说:“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。此乃一病。”这话听上去有点儿傻,但是生活中的我们,其实都太精明了、太聪明了,所以也就不可爱了,这时候突然有个傻傻的苏东坡冒出来,看见谁都是自己的朋友,这样的人难道不可爱吗?
唐宋其他七大家的身上,有很多的特点与苏轼相似,但唯独这个特点是他们都没有的。苏轼在世俗世界与方外世界,都是一个热闹人,一个有趣的人。
比如,苏轼很喜欢吃猪肉,他的好朋友佛印禅师很理解他。有段时间,佛印住在润州(镇江)金山寺,苏轼常常去寺里探望他,佛印就会偷偷做点儿猪肉犒劳他。结果有一天发生了意外,佛印辛辛苦苦、小心谨慎地烧好了猪肉,藏好了地方,等苏轼来。苏轼来了,可猪肉却被人偷吃了!这说明有人早就知道佛印偷偷做猪肉,但是知情者非但不举报,反而将佛印的猪肉偷了去,弄得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。苏轼看到朋友尴尬的样子,即兴赋诗一首,诗云:“远公沽酒饮陶潜,佛印烧猪待子瞻。采得百花成蜜后,不知辛苦为谁甜。”(《戏答佛印》)意思是,东晋高僧慧远主持庐山东林寺,曾邀请陶渊明与他一起修习佛法,并特别准许陶渊明饮酒。现在佛印为招待我而辛辛苦苦烧猪肉。遗憾的是猪肉不知落到谁的嘴里了,就像蜜蜂辛辛苦苦采成了蜜,却不知道最后是谁尝到了甜。虽然有点拿佛印开涮的意思,不过这玩笑却开得很雅致。
苏轼可爱的第四点,在于他还是贬谪与流放中的达者。人都有倒霉的时候,倒霉的时候如果就是一副倒霉相,那就很可怜、很可悲了,如果倒霉了还有一副相对轻松的心情、从容的心情,那就比较可爱了。
古代遭遇贬谪流放的文学家不少,如屈原、柳宗元、秦观等人,他们或者自杀,或者死在贬所,生命力都不强,没有后续发展空间,也没有重振生命的机会。韩愈、欧阳修的贬谪流放时间都很短,在仕途与人生经历中几乎算不得什么,也不是他人生经历的转折点。王安石、曾巩、苏洵根本没有贬谪流放的经历。苏轼则不一样。他自己说: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”(《自题金山画像》)他被贬黄州的时候四十五岁,这一贬就是四年;他被贬惠州的时候五十九岁,在惠州居住了三年;他被贬儋州的时候六十二岁,在儋州住了三年,离开海南的时候已经六十五岁了。所有贬谪流放时间,加在一起整整十年。在八大家当中,若论贬谪累计时间之长、年龄之大、次数之多、条件之艰苦,贬谪之后尚能全身而回,贬谪对创作、人格产生重大影响,所有这些综合因素加在一起,苏轼独占鳌头。贬谪流放生活,对苏轼产生了重大影响,改变塑造着他的人生与个性。
据苏辙回忆,当初苏轼曾经告诉他:“‘吾视今世学者,独子可与我上下耳。’既而谪居于黄,杜门深居,驰骋翰墨,其文一变,如川之方至,而辙瞠然不能及矣。后读释氏书,深悟实相,参之孔、老,博辩无碍,浩然不见其涯也。”(苏辙《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》)确是事实。我们现在所了解的那个“大江东去浪淘尽”的苏轼,那个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苏轼,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苏轼,其实都是在经历了贬谪流放生活之后的新的苏轼。我们可以这样说,贬谪之前是我们还不太熟悉的苏子瞻,而在经历了贬谪流放生活之后,苏子瞻就变成了后来为我们所熟悉的苏东坡。这个改变,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,就是苏轼能够以达观从容的态度来对待贬谪流放,所以经历了这个遭遇,苏轼不会自杀,不会因身体虚弱而病死,而是顽强的活了下来,而且努力活得更好、更精彩,活出一个新的可爱的苏东坡。
苏轼被贬广东惠州,生活很艰苦。他的老朋友和尚道潜给他来信,为他的健康而担忧。他给道潜的回信是这样写的:
某到贬所半年,凡百粗遣,更不能细说。大略只似灵隐、天竺和尚退院后,却在一个小村院子,折足铛中,罨糙米饭便吃,便过一生也得。其余瘴疠病人,北方何尝不病;是病皆死得人,何必瘴气,但苦无医药。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。参寥闻此一笑,当不复忧我也。(《答参寥三首》)
什么是达观?就是看透了生死。道潜来信所担心的不就是死亡么?那我告诉你,在哪儿都免不了一死。这样想问题,似乎非常消极,其实是以退为进。常言说,忍一时风平浪静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来到惠州这个当时的不发达地区,从表面看,的确是增加了死亡的几率,但是退一步想,在哪里都有死亡的可能。这样想问题,实际上是大大降低了会病死在惠州的恐惧感与危机感,反过来说,也就是大大提升了在惠州生活下去的安全感与空间余地。在艰苦的地方,生存的空间本来就小,能够生存的理由本来就很少,只有退一步,才能给自己的生存挪出一块空间来,才能给自己继续生存下去找到更多的理由。这不是鸵鸟哲学,也不是懦夫的哲学,而是生命遭遇到不可克服的困境时表现出的特殊的坚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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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于:章黄国学:(zhanghuangguoxue)